维基百科如何在互联网崩塌时屹立不倒

当政府压制新闻界并用病毒式宣传淹没社交平台时，维基百科已成为下一个目标 ，且是个更难对付的目标。由于它由全球数千名大多使用化名的志愿者编辑——理论上任何有意愿的人都能参与——其贡献者很难被单一国家追责。由于依靠捐款运营，既无政府资助可切断，也无广告商可抵制。加之其极高的人气和实用性，即便高度压制的政府也对封锁它犹豫不决。

相反，他们制定了一系列更为复杂的策略。在香港、俄罗斯、印度等地，政府官员和国家附属媒体指责该网站存在意识形态偏见，而网络义警则骚扰编辑人员。在一些案例中，编辑人员遭到起诉、逮捕或暴力威胁。

今年二月，数十位编辑在旧金山聚会时，许多人担忧美国可能成为下一个目标。由于美国对网络言论的强力保护，当维基百科在世界其他地区遭遇攻击时，这里历来是避风港。支持该项目的非营利组织维基媒体基金会总部便设于此。但如今这个网站已成为保守派媒体和网络红人的热门攻击目标，其中部分人士已在特朗普政府中担任要职。一月间，《前进》杂志披露了传统基金会（负责”2025 计划”的智库）的演示文稿， 其中详述了一项计划：通过曝光那些添加批评以色列内容、被认定为反犹主义编辑的真实身份，这一手段现已被政府用于打压学术界 。

“这是在制造怀疑、混乱，攻击信任的来源，”一位编辑对在场众人说道。”它先是针对媒体，现在又盯上了维基百科，我们必须做好准备。”

1967 年， 汉娜·阿伦特在《纽约客》发表文章 ，阐述她眼中政治与事实之间与生俱来的冲突。她写道，在各种真相形态中，事实最为脆弱。与随时随地都能被推导的公理和数学证明不同，事实本身不具备必然性——正如阿伦特所举的例子：1914 年 8 月 4 日晚，德军越过比利时边境而非其他时间跨越其他边界。这个事实与其他所有事实一样，通过目击者、证词、文件以及对何为证据的集体共识得以确立——它具有政治性，正如 20 世纪宣传机器所展示的，政治权力完全有能力摧毁事实。更甚者，权力永远会受到这种诱惑，因为事实代表着某种对抗性力量，是”被暴君憎恨的约束与限制——他们理所当然地恐惧这种无法垄断的强制性力量的竞争”，在民主制度中也岌岌可危，因为事实可疑地不受舆论影响。换言之，事实不在乎你的感受。”不受欢迎的事实具有令人恼怒的顽固性，”阿伦特写道。

然而，这种令人恼火的固执却至关重要。谎言或许比事实更显合理或实用，但它缺少事实那种毫无理由存在、不受你观点或权力左右的笨拙特性。历史一旦被改写，就可能被再次改写，从而失去实质。与其相信谎言，人们会选择什么都不信，甚至连掌权者也会迷失方向。这就赋予了事实”非凡的韧性”，与其脆弱性”奇怪地并存”。事实证明，拥有一个关于共同现实的固执共识，是人类集体生活——即政治——的基本前提。阿伦特写道，即便是政治权力似乎也承认这一点，因此它设立了理论上不受其影响的公正机构，如司法、新闻界和学术界，这些机构被赋予按照权力运作以外的方法来产生事实的职责。

维基百科已成为日益脱锚的互联网中事实依据的类似支柱，但它不具备相同的机构权威性，而是通过过去二十年逐步发展出的自身方法达成共识性事实。如何防范政治攻击并不简单。在这次会议上，许多编辑既认为特朗普政府的攻击构成切实威胁，也担心被贴上”抵抗力量”标签可能危及百科全书作为可信中立方的地位。

“我确实主张不要采取攻击性方式，而是真正采取被动策略，”一位编辑在有人提出主动揭穿网络上泛滥的错误信息时说道。”人们认为我们可信，正是因为我们不攻击他人，因为我们只是以枯燥的方式持续向所有人提供信息。有时候枯燥是好事。枯燥意味着可信 。”

就连峰会上受特朗普政府影响最直接的编辑也反对直接回应。杰米·弗勒德曾是美国国家农业图书馆的图书管理员和推广专家，她的职责包括组织团体培训，并将种质资源和儿童营养等主题的研究上传至维基百科。全球各地的博物馆和图书馆都聘请这类”驻馆维基人”作为与百科社区的联络员，其理由与世界卫生组织在新冠疫情期间与维基百科合作发布最新信息如出一辙：若想让研究成果触达公众，没有比这更理想的平台。

与其他几位受雇于联邦政府的维基百科人一样，弗拉德刚被 DOGE 解雇，成为研究与档案机构整体裁撤的连带牺牲品。”我是本届政府信息战的受害者，”弗拉德说道。

尽管如此，维基百科绝对不应该发起反击，弗拉德表示。”维基百科始终是默默无闻的存在。他们不会发表什么重大声明，我认为也不应该。我培训新人时总会引用联合创始人吉米·威尔士的早期名言：’想象一个所有人都能自由获取全部知识的世界。’这就足够了。这句话本身就是最好的宣言。在这个虚假信息泛滥、言论压制的时代，能有这样一个让人们汇聚、贡献并分享知识的场所，本身就是最有力的宣言。”

换言之，维基百科应当像事实一样顽固不化。但话说回来，事实本身也是脆弱的。

维基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这个网站在实践中可行，理论上却说不通。它似乎违背了我们所知的关于人类在线行为的一切规律：匿名的陌生人讨论着充满分歧的话题，非但没有分裂成对立阵营、恶语相向，反而能共同构建出有价值的内容。

这个项目的起源可以追溯到 1999 年。威尔士曾是一名期权交易员，创办过名为 Bomis 的男性向门户网站，他想要创建一部免费的在线百科全书。他聘请了在之前运营的安·兰德邮件列表中结识的熟人拉里·桑格，一位哲学博士生。他们的首个尝试名为 Nupedia，与自 1751 年狄德罗《百科全书》 问世以来的传统百科全书并无太大差异——由专家撰写文章，并经过七轮编辑审核。进展十分缓慢：一年后，Nupedia 仅有 20 余篇文章。

为了加快进度，他们决定尝试使用维基（wiki）这种在开源软件开发者中日益流行的网页格式，允许多人协作编辑项目。（Wiki 在夏威夷语中意为”快速”。）这个维基平台本计划作为公众投稿草稿文章的论坛，随后将内容导入 Nupedia 的同行评审流程，但专家们表示反对，于是这个众包网站获得了独立域名 Wikipedia.com。它于 2001 年 1 月 15 日正式上线，短短数日内文章数量就超过了整个 Nupedia，尽管质量参差不齐。一年后，维基百科已拥有超过 2 万篇文章。

起初规则寥寥，但威尔士强调有一条”不容妥协”：维基百科必须秉持”中立观点”。这项简称 NPOV 的方针源自桑格为 Nupedia 撰写的”无偏见政策”，但在维基百科上，威尔士将其视为”合作的社会理念”与编辑标准的双重体现。若向所有人开放编辑权限，避免无休止的”谁对谁错”论战——用挑衅性的话说——唯有暂时搁置真相争议。”我们可能争论不休却毫无结果，”威尔士在维基百科邮件列表中写道，”让内容更具百科性的最简单方法，或许是描述人们的观点而非事实本身 ，”他解释道 。

理想情况下，中立性原则能让持不同观点的人们达成共识——即便对讨论事项无法统一意见，至少能就分歧点形成共识。”如果你遇到一位仁慈睿智的天主教神父和一位善良理性的计划生育活动家，他们永远无法在堕胎议题上达成一致，但很可能协作完成一篇文章，”威尔士后来这样说道。

这一观点立即面临一个现实挑战：人们会相信各种离奇说法——比如地球只有 6000 年历史 、 气候变化是场骗局、 纳粹大屠杀纯属虚构 、 爱尔兰马铃薯饥荒被夸大 、 脊椎按摩师都是江湖骗子 、 他们发现了新几何学 ，甚至认为特蕾莎修女是个伪善者 。

对此，早期的志愿者们增设了一条新规：你不能空口无凭；任何事实性陈述都必须提供可供读者自行查证的引用来源 。当人们开始向威尔士发送邮件，试图证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错误时，他明确表示引用的来源不能是你自己的 “原创研究”。”抱歉，” 威尔士在给一位爱因斯坦理论质疑者的回信中写道 ，”你的理论是否正确并不重要。等它发表在物理学期刊上时，你才能引用它。”

编辑们不再试图直接判定事实真伪，而是转而评估信息来源的可信度——他们会考察出版物是否设有事实核查部门、是否被其他权威来源引用，以及出错时是否会发布更正声明等指标。

这些基本原则的最佳状态，确保了辩论遵循富有成效的辩证逻辑。一位编辑可能写道人类导致的气候变化是事实；另一位可能将这句话改为存在持续争议；第三位编辑则会重新添加原句，并附上气候科学家的调查数据，要求提供支持替代理论的同行评议研究。最终形成的知识状态描述，比当时许多记者通过”双方对等”原则所呈现的内容更为准确，当然达成这种共识也需要付出大量努力。2019 年发表在《自然》期刊的研究发现，维基百科最具争议性的条目——优生学、全球变暖、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恰恰质量最高，因为各方都在不断添加支持自身观点的引用资料。维基百科：一台将冲突转化为参考文献的机器。

再加上维基的一些技术特点，比如任何人都可以编辑他人的文章，以及一些早期的管理规则，比如一天内不允许撤销他人编辑超过三次，用户实际上被迫通过讨论来解决分歧，达成“共识”。这成为了维基百科的治理原则。

这段描述可能让整个过程听起来比实际情况更平和。争议从未间断。早期仍倾向于等级分明、专家主导模式的桑格，与被他斥为”无政府主义者”的编辑们频频冲突，他要求获得更大权限却遭到编辑们拒绝。当互联网泡沫破裂后 Bomis 公司的收入枯竭时，威尔士解雇了桑格并接管了项目管理工作。

威尔士以更为超然的方式治理着维基百科，他仅偶尔现身调停编辑间的纷争、化解僵局，或是安抚众人不必费心设计程序来筛查可能突然涌入的新纳粹分子——这些极端分子曾计划用海量讨论淹没平台。他承诺：”若真出现这种情况，必要时我会亲自封禁所有人，就这么简单。”编辑们有时戏称他为” 神王 “或”仁慈的独裁者”，但他将自己的角色描述为某种立宪君主，在社区发展出完整自治体系的过程中守护着它。由于维基百科采用知识共享许可协议，任何不满项目运作方式的人都可以复制内容另起炉灶——2002 年当投放广告的提议出现时，一群西班牙用户正是这么做的。次年威尔士成立了非营利组织维基媒体基金会，负责筹款并处理维持项目运转所需的技术与法律事务。而百科全书本身，将完全由志愿者进行编辑和管理。

2004 年初，威尔士将他的管理权限移交给了一个名为仲裁委员会的编辑选举团体。自那时起，他本质上就只是另一位普通编辑—— 用户名 Jimbo Wales，和其他人一样可能面临编辑被撤销的情况。他曾多次试图更新自己的出生日期，以反映他母亲所说的他实际出生于 1966 年 8 月 7 日午夜前，而非出生证明上记载的 8 月 8 日，结果却因编辑自己的页面并试图引用”原创研究”而遭到训诫。（经过数年辩论和可靠来源的可引用报道后，8 月 7 日最终被采纳，并附注说明了这一差异。）

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里，编辑们不断修订政策以应对阴谋论者、修正主义历史学家、激进粉丝群体以及其他开放网络中的长期困扰。维基百科确立了三大核心内容准则：中立观点、可验证性和非原创研究； 五大支柱原则 ；以及围绕编辑行为制定的一系列规则，例如禁止人身攻击和秉持善意推定原则，这些规则在相互链接的文章和论述中不断被定义和完善。专门的论坛和公告板为编辑们提供帮助，使文章更加中立，判断信息来源是否可靠，或确定某些观点属于边缘还是主流。到 2005 年，编辑们制定政策和讨论文章的页面被发现增长速度超过了文章本身。如今，这套管理后台的规模至少是其支持的百科全书内容的五倍。

关于这一体系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它如同孕育其诞生的中立性原则一样，基本忽略内容本身而聚焦于流程。例如当编辑们对日中都主张主权的无人岛条目应命名为”尖阁诸岛”、”钓鱼岛”还是” pinnacle 群岛”产生分歧时，他们首先会在条目讨论页寻求共识——不是争论谁正确，而是辩论哪方立场更符合维基百科的具体方针。若无法达成一致，可邀请未参与争议的编辑介入评判，或发起”评论请求”将议题开放给更广泛群体进行为期 30 天的讨论。

若调解失败且编辑们开始争执不休，他们可能会被提交至仲裁委员会。但这个由编辑选举产生的委员会同样不会判定谁对谁错，而是会审查辩论产生的大量材料，仅裁决谁违反了维基百科的流程规则。他们可能因某编辑在站外密谋操纵辩论而禁言其30天，或因另一编辑屡次人身攻击而禁止其编辑太平洋岛屿相关条目，极端情况下甚至会实施终身封禁。其余人员则可重返辩论——这次请务必遵守流程。

于是，爆炸性的政治争议和种族冲突被简化为格式一致性的问题。但由于流程决定一切，流程本身也可能成为激烈冲突的源头。”枪支管制”和”巴尔干半岛”等话题因反复出现的编辑战被官方标记为” 争议性内容 “——人们不断撤销彼此的编辑，却不愿尝试达成共识；维基百科格式手册和侧边栏信息归属问题同样如此。在一场臭名昭著的论战中，关于电影标题《 星际迷航：暗黑无界 》中”into”是否该大写的争论，竟耗费了超过四万字的讨论。

2009 年，法学教授大卫·A·霍夫曼和萨利尔·K·梅拉发表了一篇论文，分析维基百科上此类冲突，并指出一个反常现象：维基百科的争议解决机制实际上并未解决争议。相反，它似乎让争议得以无限延续。

研究人员写道，这些争议可能对维基百科的成功至关重要。网络社区始终面临着陷入无政府状态的危险。但由于维基百科上的争议胜负取决于谁更遵循维基百科的流程，每一次争议都成为重申项目规则和原则的机会。

屡次拒绝遵守流程的捣乱者最终会被封禁，但初犯通常只会收到关于维基百科运作方式的解释。与我交谈的几位编辑最初都是破坏者，后来因有人向他们解释如何有效贡献而被感化。编辑们通常会限制只有达到一定编辑次数的人才能处理争议性话题，确保只有真正认同该项目理念的人才能参与。

2016 年， 研究人员发表了一项研究 ，分析了 10 年来维基百科关于美国政治的编辑记录。他们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文章内容变得更加中立——编辑者们自身也是如此。新编辑刚加入时，常常会提出极端修改意见，在遭到反对后，要么选择退出项目，要么开始贡献日趋温和的内容。 The study authors called this phenomenon “peer production’s hidden resilience.” It’s a kind of self-healing that emerges from the rules and culture of Wikipedia itself — an immune response to bad-faith actors. Wikipedia is far from perfect, but it presents a compelling case of how to keep the internet’s worst tendencies at bay. 这项研究的作者将这种现象称为”同行生产的隐性韧性”。这种自我修复能力源于维基百科自身的规则与文化——是对恶意行为者的一种免疫反应。维基百科远非完美，但它为如何遏制互联网最恶劣的倾向提供了一个令人信服的范例。

这显然不是互联网其他领域的主流趋势。那些日益成为文化和政治角力场的社交平台，其算法机制几乎在各个方面都与维基百科的运作模式背道而驰。这些平台以吸引注意力为优化目标，推崇新奇、极端和煽情的内容而非加强审核，并通过将内容推送给最可能互动的用户，将人们分隔成观点趋同的封闭圈子。这种现象有诸多称谓：信息茧房、 认知碎片化 、 定制化现实 ，或是”所有人都疯了”的集体感受。而在维基百科，这被称为”观点分裂”，编辑们很早就禁止了这种行为——你根本不被允许就同一主题创建新条目，而是必须将所有观点统合在同一个页面上，为特定视角争取一席之地。

2 月，保守派组织媒体研究中心发布报告称”维基百科实际上将全部右倾媒体列入黑名单”。该报告本质上是维基百科公开政策页面的摘要，其中列出了关于信息来源可靠性的讨论，并根据最新共识用颜色编码标注——绿色代表普遍可靠，黄色代表缺乏明确共识，红色代表普遍不可靠。《ProPublica》被标记为绿色，因其”在事实核查和准确性方面享有极佳声誉，被可靠信源广泛引用，并多次获得普利策奖”。《新闻周刊》因 2013 年被收购后编辑标准下降及近期使用 AI 撰写文章而被标记为黄色。Newsmax、One America 新闻网等其他几家知名右倾媒体因屡次发布被证实失实的报道而被标记为红色。 （一些左倾媒体也是如此，比如 Occupy Democrats。）《纽约邮报》（通常不可靠，但在娱乐新闻方面勉强可信）以这份报告为依据发表了一篇社论，标题为 “大型科技公司必须封杀维基百科，直到它停止审查和传播虚假信息。”

该页面名为可靠来源/长期争议来源 ，专指那些持续引发讨论的信息源。编辑们于 2018 年创建此页面，将其作为历史讨论的档案库，以便在有人试图引用《每日邮报》（前一年首个被降级的出版物）时能够直接参考，无需反复争论其可信度。页面明确说明：这并非预先批准或禁用的来源清单，具体情境至关重要，且共识可能随时间改变。

但对维基百科的批评者而言，这个页面已成为百科全书偏见的象征。短暂任职的联合创始人桑格在右翼活动家克里斯托弗·鲁福等保守派中找到了共鸣，他指责维基百科背离中立原则 ，对消息源可靠性进行主观判断。他主张应平等呈现所有观点，包括”许多共和党人相信”的内容，例如 2020 年大选存在广泛舞弊的说法，以及联邦调查局参与策划 1 月 6 日国会山骚动的指控。

去年春天，可靠来源页面与维基百科上最激烈的政治热点之一——巴以冲突发生了碰撞。四月， 一位编辑提出鉴于反诽谤联盟近期将针对以色列的抗议活动纳入反犹事件分类标准等争议，是否应重新评估该组织的可信度。约 120 名编辑就此议题辩论了两个月，产生的文字量相当于 1.9 本《老人与海》——维基百科讨论的标准计量单位” 番茄 “。最终共识是反诽谤联盟在反犹主义议题上总体可靠， 但涉及巴以冲突时例外 。

与维基百科通常的行政流程不同，这一决定引发了极大关注。《以色列时报》 称这对反诽谤联盟是”惊人打击”，该组织随后动员犹太团体向基金会请愿要求推翻编辑们的决定。 基金会回应称 ，维基百科的可靠性评估属于自治范畴，并给出了相当技术性的解释。

此后一年间，保守派和亲以色列组织发布了一系列报告，通过分析词条编辑历史来论证维基百科存在反以色列偏见。今年三月，反诽谤联盟亲自发布题为《 仇恨编辑 》的报告，指控 30 名”恶意编辑者”系统性篡改词条内容使其批判以色列而倾向巴勒斯坦。该报告以删除”巴勒斯坦恐怖主义”等表述作为例证——这个词组原本出现在巴勒斯坦政治暴力词条的导语部分。

然而编辑历史显示，这些案例往往是从漫长的编辑争议中截取的片段，最终结果却未被提及。反诽谤联盟引用的”恐怖主义”表述确实曾被删除——但它刚被添加不久，删除后很快又被恢复，随后再次移除，重新添加，经过编辑们反复修订后，最终在讨论页达成了折中方案。

Breitbart、Pirate Wires 以及其他右倾出版物如今经常从维基百科冗长的辩论中挖掘头条新闻，例如“维基百科如何为政权宣传洗白”，指责该网站是民主党的喉舌；或是“掩盖真相：维基百科编辑提议删除伊朗呼吁毁灭以色列的页面”，尽管该文章刚刚创建且最终结果是将内容合并至伊朗-以色列关系条目中。这些报道在 X 平台上成了引发病毒式愤怒的可靠来源。这一策略似乎也有效地说服了立法者。五月，众议员黛比·沃瑟曼·舒尔茨（佛罗里达州民主党）和其他 22 名成员致信维基媒体基金会 ，引用反诽谤联盟的报告，要求维基媒体“遏制反犹太主义，保持中立”。

众议院共和党人 8 月致信要求维基百科提供试图影响百科全书的操作信息、遭仲裁委员会处分的编辑数据及其他记录时，也引用了反诽谤联盟这份报告。

当一些人执着于从编辑历史的细枝末节中寻找偏见时，另一些人则试图全面审视维基百科。去年，保守派曼哈顿研究所的一名研究员抓取了维基百科中涉及政治术语和公职人员的条目，并利用 GPT 语言模型分析其中存在的偏见。该报告发现维基百科存在”轻度至中度”的倾向——相较于左翼政治人物，对右翼人物的描述往往带有更多负面情绪。这项未经同行评审的研究，如今已成为指控维基百科存在自由主义偏见的常规依据。

这份报告仍凸显了评估像维基百科这样体量庞大且剔除主观观点的文本中立性所面临的挑战。对数据集的分析显示，GPT 归类为非中立的段落往往是些无关痛痒的事实陈述：比如某位议员赢得或输掉选举、代表某个选区或去世。该系统还将同名但无关的人物混为一谈——例如，关于”迈克·约翰逊”的大多数非中立陈述，对象并非现任共和党众议院多数党领袖，而是涉及 1923 年默片中的劫匪、前卫摇滚吉他手、多位橄榄球运动员和一位著名约德尔歌手。

但更根本的问题在于，对于一个以可靠性衡量标准运作的项目而言，期待其在当代政治光谱中保持中立情绪或任何形式的中立性是否合理。假设情绪分析确实反映出真实的不平衡，这种偏差究竟源于编辑者的偏见、信源的偏见，还是其他外部失衡因素——比如右倾政客更倾向于表达恐惧或愤怒等负面情绪（报告提出过这种可能性，随后又予以否定）。

维基百科长期以来一直致力于消除和纠正其各种偏见。自建站以来，该网站的编辑群体绝大多数是居住在美国和欧洲的白人男性。2018 年，90%的编辑为男性 ，百科全书中仅有 18% 的人物传记是关于女性的。当年加拿大物理学家唐娜·斯特里克兰获得诺贝尔奖时，人们发现维基百科上竟没有她的词条。

但这两者间的因果关系并非显而易见。女性历来在科学领域遭受排斥，科学报道中对她们的代表性不足，因此维基百科编辑们能引用的资料中，女性也鲜少出现。诺贝尔奖公布前几个月，曾有编辑试图创建关于斯特里克兰的条目，却因可靠信源缺乏相关报道而被否决。”维基百科是世界偏见的镜子，而非偏见的源头。我们无法为你们未曾报道的事物撰写条目，”时任执行董事凯瑟琳·马赫尔在推特中写道。

维基百科的资料来源准则对传统知识生产机构（如知名新闻编辑室和学术同行评审）持保守态度，这意味着它有时会滞后于那些从边缘走向主流的思想进程。新冠病毒可能源自实验室的观点曾被归入阴谋论章节，直到可靠信源报道后才在疫情条目中获得一席之地。同样，当人们逐渐意识到西方学术界和新闻机构长期排斥被殖民者视角时，批评者指出，维基百科对这些机构的依赖使其永远无法实现真正的全面性。

然而，并非所有偏见都源于项目的资料来源。 一项试图通过仅研究成就相当的当代社会学家来控制线下不平等因素的研究发现，男性学者仍然更有可能拥有专属词条。作为志愿者，编辑们会选择他们认为重要的主题进行创作，因此百科全书的侧重点与遗漏之处折射出编辑群体的人口特征。二战中的小规模冲突和《辛普森一家》的每一集都有专属词条，其中部分词条篇幅甚至超过埃塞俄比亚内战或马尔代夫气候变化的相关条目。为填补这些空白，基金会近年来以”知识平等”为旗帜，持续资助编辑招募与培训计划。

“维基百科上的大多数编辑都是讲英语的男性，我们的内容覆盖范围也主要针对讲英语的男性群体，”一位来自辛辛那提、编辑维基百科超过 20 年的退休市场分析师说道。”我们的体育报道无与伦比。电子游戏？应有尽有。战争、军事史，天哪，简直包罗万象。火车、广播电台…但我们对其他国家美食的报道非常少，而且系统性地忽视了对女性和有色人种的报道。”为此，她致力于填补美食领域的空白，每当遇到秘鲁辣椒酱或非洲富富这类尚无条目的食物时，就会创建新词条。

然而这些举措却被保守派意见领袖和马斯克抨击为“多元化、公平与包容（DEI）政策”，他们呼吁停止对维基百科的资助，直至“其恢复内容平衡”。

这些关于偏见的指控，与针对媒体和社交平台的攻击如出一辙，但在针对维基百科时却遭遇了独特的挑战。关键在于，如果你认为维基百科上某处有误，你可以自行修正——尽管这需要基于可验证性而非意识形态的”平衡”来提出论据。

多年来，维基百科已形成对外界争议的免疫反应。当 X 平台用户开始抱怨维基百科压制 UFO 目击事件报道，或拒绝将墨西哥湾更名为美洲湾时，编辑通常会限制页面仅限登录用户访问，并张贴通知引导新用户阅读最新讨论。通知写道，若有重要内容被遗漏，欢迎用户提出建议——前提是其建议符合维基百科规则（相关规则可在后续页面查阅）。换言之，维基百科首要且最有效的防御策略就是解释其运作机制。

偶尔会有人留下来学习编辑。但更多时候，人们觉得无聊就离开了。

围绕《亚洲国际新闻》（ANI）的维基百科页面爆发争执并不罕见。作为印度最大的通讯社，其维基百科词条显示，该机构长期传播反穆斯林和亲政府的虚假宣传。去年春天，正是这些事实引发了多位匿名编辑（未登录维基账户，仅显示为 IP 地址）试图删除相关内容的争议。

正如常见情况那样，一位经验丰富的编辑迅速恢复了被删除的句子，并指出这些内容是在没有解释的情况下被移除的。随后又出现了一次随意编辑：有人引用 YouTube 视频写道，实际上 ANI 并非宣传机构且非常可信。该编辑被回退：YouTube 评论并非可靠来源。接着另一个 IP 地址删除了关于 ANI 传播巴基斯坦恋尸癖虚假病毒式报道的句子。内容再次被恢复。又有一个 IP 地址以”消息来源是左翼的狗和猪”为由，删除了关于宣传的表述。

随着编辑战逐渐升级，一位管理员锁定了页面，规定只有登录且完成一定数量编辑的用户才能进行修改，从而阻断了匿名 IP 地址的持续攻击。

两个月后，ANI 提起了诉讼。

诉讼披露，部分 IP 地址实为 ANI 公司代表所有，他们试图删除对公司不利的信息。在操作受阻后，ANI 依据印度近期修订的第 230 条类似法案，以诽谤罪名提起诉讼，该修正案对平台内容审核提出了更严格要求。当维基媒体基金会拒绝透露三位维护该页面的编辑身份时，主审法官表示将要求政府封禁该网站，并威胁要切断这个仅次于美英的全球第三大英语维基百科读者群体的访问权限。 法官宣称 ：”如果不喜欢印度，就别在印度运营。”

上诉期间，维基媒体基金会律师辩称，披露编辑身份将破坏百科全书的自我监管体系，并使贡献者面临报复风险。他还指出，涉案语句与维基百科上的所有主张一样，仅是对其他信源的汇总，而这些信源——出版物《大篷车》与《The Ken》——从未因诽谤被起诉。（如同对待编辑群体，基金会对抗外部威胁的第一反应往往是解释维基百科的运作机制。）法官驳回了这一论点，称新闻报道可能”只有百人阅读，你根本不会在意……它缺乏权威性”，而维基百科却拥有数百万读者。

此时，案件已引发广泛关注，甚至催生了专属的维基百科页面 。这一情况似乎激怒了法官，尤其是页面上明确指出法官要求公开编辑者身份的行为被描述为”审查制度且威胁信息自由流通”的表述。法官称此举”近乎藐视法庭”，并勒令维基媒体基金会在 36 小时内撤下该页面。基金会罕见地选择了服从。

这一事件引发了全球编辑人员的警觉。 一封公开信呼吁维基媒体基金会保护编辑的匿名性，获得了 1300 多个签名，这是该基金会收到签名最多的信件。然而去年 12 月，基金会还是向法官秘密披露了编辑们的身份。面对维基百科编辑论坛上的愤怒情绪，威尔士呼吁保持冷静 ，并敦促人们不要妄下结论。

维基媒体基金会历来对试图影响该项目的举措持强硬立场。2017 年土耳其政府要求删除多篇文章时，维基百科拒绝配合并为此抗争至该国宪法法院且最终胜诉，导致其被封锁近三年。根据最新可获取数据显示，2024 年下半年该基金会仅配合了约 8%的用户数据请求，远低于谷歌的 82%和 Meta 的 77%。且提供的数据极为有限，因为维基百科几乎不保留用户数据。

但试图影响维基百科的手段已变得更加复杂。这种变化可能源于多重因素：全球范围内希望控制独立媒体的政治运动兴起、维基百科日益凸显的核心地位，以及网站自身的技术变革。2015 年，维基百科默认启用了 HTTPS 加密协议，使得外界无法查看用户访问的具体页面，只能获知其访问了维基百科域名。这意味着那些曾审查过反对派人物或历史抗议活动相关条目的政府，如今必须在”全盘封禁”或”完全放行”之间作出选择。除中国（ 及曾短暂封锁的俄罗斯 ）外，几乎所有国家都选择了后者。这虽是开放知识的胜利，却也意味着各国政府更有动机控制百科全书的内容书写。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灰色地带的信息战。2019 年中国大陆镇压反对香港国安法的抗议后，一场关于如何定义这些抗议活动的编辑战就此展开。中国大陆的编辑（通过 VPN 进行编辑）主张采用亲官方媒体将抗议描述为”暴乱”或”恐怖袭击”的说法，同时以不可靠和存在偏见为由删除独立媒体的引用。其中一例是，有编辑试图在香港主要报纸《苹果日报》被政府关闭前数小时，删除所有对其的引用。他们通过线下串通和使用虚假账号，成功当选管理员职位，从而获得查看其他编辑 IP 地址的权限，并讨论将这些信息提供给警方以揭露反对者身份。不久后， 维基媒体基金会封禁或限制了十多名来自中国大陆的编辑，称该项目已被”渗透”，且”部分用户因此遭受了人身伤害”。

2022年入侵乌克兰后，俄罗斯采取了类似手段。官方媒体和政界人士通过媒体抨击维基百科，指控其存在反俄偏见、散布虚假新闻及受境外势力操纵。该网站虽仍可访问，但俄罗斯搜索引擎在其页面上方添加横幅，指其违反法律。同时，政府以发布军队”虚假”信息为由对基金会处以一系列罚款进行骚扰，基金会拒绝支付这些罚款。此外，百科全书中亲政府的编辑推行官方立场，而自发行动者则对反对者进行人肉搜索和威胁。去年，维基百科俄罗斯负责人被列为”外国代理人”，并被迫从莫斯科国立大学教授职位上离职。

在邻国白俄罗斯，编辑马克·伯恩斯坦于2022年遭到亲俄团体人肉搜索，随后被捕并被判处三年居家监禁。据媒体报道和编辑们透露，最近几个月还有多达五名其他编辑被白俄罗斯当局拘留。

随着这些纷争持续发酵，俄罗斯政府支持创建了一个更顺从的替代平台 Ruwiki。该平台去年初上线时，直接复制了 190 万篇原始文章，并按照政府立场进行内容修订。在 Ruwiki 上，所有编辑必须符合俄罗斯法律，并需经过外部专家审核。其乌克兰地图不包含顿涅茨克与赫尔松地区，将战争描述为”应对北约侵略的特殊军事行动”，有关布恰镇虐囚事件的报道则被标记为假新闻。

维基百科在俄罗斯境内仍可访问，但随着 Ruwiki 的出现，政府现在可能更有底气对其进行封禁。5 月，在一次关于儿童媒体安全的听证会上，俄罗斯国家杜马家庭保护委员会负责人表示，该百科全书”对我们历史事件的解读充满敌意，我们必须考虑封锁这一信息资源”，并称百科全书中对历史的描述与俄罗斯” 传统精神价值观 “相悖。

这些行动的目标正是维基媒体基金会所称的”项目劫持”。该术语源于基金会委托撰写的一份独立报告，该报告针对极右翼编辑团体接管克罗地亚语维基百科事件而作。

2010 年，一群编辑通过选举获得管理员职位后，开始引用极右翼另类媒体改写历史。在克罗地亚语维基百科上，纳粹入侵波兰是为了阻止对德国人民的种族灭绝，克罗地亚在大屠杀中的作用被描述为外国宣传，而拉特科·姆拉迪奇则被塑造成一位授勋军事领袖——联合国对其种族灭绝罪的判决（仅在页面底部简短提及）被归咎于国际阴谋。当其他编辑试图修正条目时，这些管理员以违反仇恨言论或骚扰规则为由将其封禁。

这部百科全书被扭曲到开始受到媒体关注的地步。克罗地亚教育部长警告学生不要使用它。威尔士在接受克罗地亚报纸采访时证实，基金会已意识到这个问题并正在调查。然而基金会奉行允许维基百科项目自治的政策，干预克罗地亚维基百科可能会为许多希望修改维基百科内容的政府和企业打开大门。

编辑们发起抵抗，试图通过投票罢免管理员，但管理员利用后来被证实是数十个虚假账号的投票挫败了这一行动。由于只有管理员具备追踪 IP 地址的技术权限，反对派无法证实这一舞弊行为。至此，这个小集团已掌控所有权力枢纽。到 2019 年，几乎所有反对他们的编辑都遭到封禁或被迫退出项目。

2020 年，少数仍在坚持的异议编辑之一对数十个账号的编辑模式进行了详尽的文本与统计分析，并提交请求要求管理员进行 IP 追踪以查证这些账号是否属于傀儡账号。涉事管理员先是拖延，随后试图伪造追踪结果，但其手法拙劣到足以证明这些账号确系伪造。

这正是瓦解阴谋集团所需的证据。来自其他语言维基百科的高阶管理员——“监管员”们发起新一轮投票，决定是否封禁克罗地亚管理员团队。这一次，管理员们败北了。他们的头目用户”Kubura”被永久禁止参与所有维基百科项目，这一惩罚在维基百科历史上仅对不到十二人实施过。 当地日报以 《Kubura 的垮台：全球封禁，追随者溃散，群龙无首》为题报道了此事。

基金会的事后分析将这次接管比作”国家俘获——当今全球民主倒退中最紧迫的问题之一”。该小团体仍援引消息来源的可靠性并援引辩论规则，却扭曲这些流程来服务其民族主义目的。正如许多政府所发现的，要在维基百科中插入宣传内容而不违反某些规则极其困难。但克罗地亚事件表明，维基百科的流程只有在由认同项目精神的人执行时才有效。若这些人被噤声或替换，就可能引导百科全书转向不同方向。

一位与我交谈的编辑（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要求匿名）在中东国家生活期间持续编辑维基百科多年，而当地其他媒体大多受到严格管控。某天他接到情报部门人员的电话，邀他共进午餐。他痛哭数小时——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会面气氛友好但意图明确。对方并非要求他停止编辑维基百科，而是寻求合作。他们知道百科全书有其规则，不能直接插入露骨的宣传内容，但作为社区受尊敬的成员，或许他可以用更倾向政府的方式编辑，在特定议题的辩论中作出有利官方的裁决。作为交换，情报部门或许能在他因性取向等事由与警方发生冲突时提供帮助——在这个将同性恋定为非法的国度，他是一名同性恋者。

几周后，他逃离了这个国家。如今他在海外继续编辑，但据他所知，还有五到十名编辑者曾因编辑内容遭到逮捕或恐吓。他们必须与那些他认为由政府安插的编辑者持续斗争——这些人不遗余力地数小时争论，只为推行官方立场，因为这本质上就是他们的工作。

能为了一个志愿性质的副业项目而彻底改变生活轨迹的人实属罕见。可以理解的是，许多面临此类威胁的编辑者会变得更加谨慎，甚至完全停止编辑工作。多位驻印度的编辑表示，他们现在会避免编辑与本国相关的条目。ANI 诉讼案产生了寒蝉效应，反复出现的骚扰活动也是如此。极右翼网络媒体 OpIndia 经常以与美国右翼如出一辙的方式——包括引用曼哈顿研究所的研究报告和心怀不满的联合创始人桑格的言论——指控维基百科存在”反印度教和反印度偏见”。该组织还公布了被其指控为”左翼分子”或”伊斯兰主义者”的编辑的真实姓名和雇主信息，导致至少一位资深编辑注销了账户。

即便是古老历史也可能引发报复。今年二月，一部关于 17 世纪抗击莫卧儿帝国的国王贾特拉帕蒂·桑巴吉大帝的宝莱坞动作片上映后，X 平台用户开始对桑巴吉维基百科页面中若干被认定具有反印度教倾向的史实煽动舆论怒火。当编辑人员撤销了删除争议内容的尝试后，另一名 X 用户公布了这些编辑的用户名，并呼吁政府官员对其展开调查。数日后，当地媒体报道马哈拉施特拉邦网络警察已对至少四名编辑立案调查。

“许多编辑因此类迫害而离开了维基百科，担心自身安全，”一位印度维基百科编辑说道，他因害怕报复要求匿名。“我相信这对右翼完全有利——如果你对编辑提出案件和投诉，他们往往会因现实生活中的安全担忧而不再编辑那些页面。”

他仍在参与编辑，但主要专注于相对安全的罗马帝国相关内容。

四月，特朗普政府华盛顿特区临时检察官小爱德华·马丁致信维基媒体基金会 ，指控该组织传播”宣传内容”，并暗示其违反了作为免税非营利组织的义务。

从法律角度看，这份文件颇为怪异。非营利组织的税务状况通常不属于华盛顿特区联邦检察官的管辖范围，且诸多所谓违规行为——例如允许外国公民进入董事会或纵容”对现任及前任美国领导人关键历史事件与传记信息的篡改”——均未触犯法律。文件中引述了桑格的言论，对编辑匿名制度提出批评。值得注意的是，马丁指控维基百科违反的若干规则，如保持中立的承诺，实际正是维基百科自身制定的准则。但其中隐含的威胁意味不言自明。

“我们早就预料到会出现类似这封信的情况，”资深编辑莱恩·拉斯伯里表示。这与印度等地出现的模式如出一辙。他近期收到更多关于跨性别议题相关页面编辑遭受威胁的报告，为此一直在开展安全培训以防止编辑身份泄露。数位美国编辑告诉我，由于担心被人肉搜索并遭遇职业或法律报复，他们现在都回避政治敏感话题。”遭受威胁的维基百科编辑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人感到恐惧，”拉斯伯里说。

在与编辑们交谈时，我发现关于维基百科所受威胁严重性的观点分歧令人困惑，甚至在同一场对话中也会出现截然不同的看法。这个网站已经挺过了二十多年的各种攻击，而最新一轮风波也不例外。传统基金会计划曝光编辑身份的行动至今未见实施。根据公开数据，马斯克呼吁粉丝停止捐款反而引发了捐赠热潮。

在印度，高等法院撤销了要求撤下关于 ANI 诽谤案文章的指令，尽管案件本身仍在审理中。维基百科的批评者——无论是右翼人士还是硅谷精英——常将生成式人工智能视为解决维基百科所谓偏见的方案，试图为每个用户提供意识形态上顺应的定制信息源。然而这些项目仍完全依赖维基百科，迄今最激进的此类尝试——马斯克的 Grok——大部分时间都在两个极端间摇摆：一边忙着为马斯克本人的阴谋论做事实核查，一边自诩为机械希特勒 。

然而新的威胁仍在不断涌现。8月，维基媒体基金会未能争取到英国《网络安全法案》的豁免权，该法案将强制维基百科核实编辑者身份，目前基金会仍在继续上诉。在葡萄牙，基金会因美籍葡裔商人塞萨尔·德帕索提起的诽谤诉讼收到法院命令——德帕索反对其个人页面中关于过往刑事指控及与葡萄牙极右翼政党”够了党”关联的内容。基金会遵照裁决从其传记中删除了若干事实陈述，并披露了八位编辑的”少量用户数据”。目前基金会正将此案提交欧洲人权法院审理。而在美国，则面临众议院监督委员会近期发出的质询信函。

无论结果如何，这些案例都加剧了维基百科编辑团队本已沉重的压力。英文维基百科活跃编辑人数不足 4 万（统计标准为过去一个月内完成 5 次以上编辑的用户）。而负责维护网站和执行政策的核心管理员数量自 2008 年达到峰值后，目前仅剩约 450 人。人工智能的兴起可能进一步压缩编辑人才储备——当越来越多人通过 AI 生成的维基百科摘要获取信息而非直接访问网站时，愿意深入探索、发现需要修正的错误并最终成为编辑者的用户就会越来越少。

与此同时，人们正利用人工智能向百科全书中添加看似合理实则虚假或带有偏见的信息，这增加了编辑人员的工作量。骚扰、意识形态编辑运动、政府调查、针对性诉讼——即使这些最终毫无结果，也会使编辑工作前景更加令人畏惧，并增加现有编辑人员精疲力竭的可能性。”维基百科不应被视为理所当然，”拉斯伯里说，”这是关乎存亡的威胁。”

维基百科编辑论坛对马丁公开信的第一反应相当激进：基金会应离开美国，或许迁往法国、冰岛或德国。有编辑指出这并非没有先例——当年《百科全书》编撰者们就因旧政权审查而流亡瑞士。或许网站该以关停方式抗议。

但冷静很快占了上风。”社群需要暂缓关站讨论，”一位名为 Tazerdadog 的编辑写道，”现在还没到那一步。”他们写道，目前应对这些威胁的最佳方式是加倍坚持维基百科的方针，尤其是拒绝审查制度及恪守中立观点原则。

“我百分之百同意你的观点，Tazerdadog，””吉米·威尔士”回复道。”向维基媒体基金会强调中立观点不可妥协并非真正的问题所在。”事实上，威尔士写道，他正在主持一个加强中立政策的工作组。该倡议于三月宣布，旨在应对全球范围内对中立信息来源威胁的加剧，以及公众对中立性和事实概念认知的碎片化。维基百科的回应似乎是：以更强硬姿态坚守中立。

五月，我在切尔西一家会员俱乐部与威尔士会面喝咖啡，此前他刚做完演讲，获赠了荣誉会员资格。（正如记者们多年来指出的那样， 维基百科并未让威尔士成为科技亿万富翁 。）门廊上方用淡雅色调的鲜花扎成拱形花饰，室内的桌面上也装点着繁茂的花束。威尔士为参加切尔西花展与妻子会面而盛装出席，身着绿色亚麻西装与花卉衬衫的他，与现场装饰相得益彰。他笑着说自己平时可不会穿得像个小精灵。

他表示对维基百科遭受的攻击并不特别担忧，尽管他警告说自己是个”病态乐观主义者”。自创立之初，维基百科就不断遭遇攻击。它曾将土耳其的封杀令诉至宪法法院并最终胜诉。即便是俄语维基百科也展现出强大韧性。在美国，政府难以施展其对其他机构惯用的施压手段——维基百科不依赖政府资金支持，且网络言论保护力度强劲。 上个财政年度 ，该基金会共获得 1.7 亿美元捐款，平均每笔金额约为 10 美元。

至于有关偏见的指控，为何不展开调查？威尔士表示，无论这些攻击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其实都无关紧要。鉴于当今世界四分五裂、两极分化的现状，基金会已认定此刻正是审视并强化维基百科中立性流程的良机。威尔士俯身凑向咖啡桌，对这个前景显得颇为兴奋。

“如果有人来到讨论页说，‘嘿，这篇文章一团糟，全是错的，带有严重偏见’，正确的回应不是冲他们吼叫然后躲起来。正确的做法是说，‘哦，请详细说说。我们一起来研究。哪里存在偏见？我们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让我们研究评估中立性的最佳方法，威尔士说道。我们要审视编辑们如何判断信息来源的可靠性。或许维基百科确实更频繁使用”极右翼”而非”极左翼”标签，威尔士承认， 这一直是该网站遭受的批评 。这是因为媒体更常使用这个术语吗？维基百科使用该术语的频率是高于还是低于媒体？而媒体更常使用这个术语，是否因为当今世界存在更多极右翼运动？

“你必须仔细琢磨这些事情。没有简单的答案。”

但答案确实存在。如果说那些日益塑造我们世界观的社会平台和语言模型是难以理解的”黑箱”，那么维基百科则恰恰相反——它或许是人类有史以来构建的最清晰透明、最具解释力的信息管理体系。每一句话都有来源，每个来源都有选用依据，每个依据背后都有逻辑支撑。

“让我们深入探讨，”威尔士再次强调，”评估证据，倾听多元声音，真正尝试理解。”他邀请人们共同参与这一进程。目前其工作组已开始讨论最佳实施方案，威尔士坦言，迄今为止的会议过程相当冗长乏味。

至于代理华盛顿特区总检察长的信函，特朗普已于五月撤回了对马丁的提名，尽管他仍领导着司法部以报复为目的的” 武器化问题特别工作组 “。无论如何，维基媒体基金会迅速作出了回应。

威尔士在谈到这份回复时说：”基金会的工作人员投入了大量热情来撰写它。然后他们让我审阅，我本打算做些修改，但发现它已经完美无缺了。”

“这里非常平静，”威尔士说道。“这里有您问题的答案，这里有我们的工作内容。”它解释了维基百科的运作方式。

鸣谢

编辑：凯文·阮创意总监：克里斯汀·拉德克美术指导/设计师：凯瑟琳·弗吉尼亚开发人员：格雷厄姆·麦卡里文字编辑：卡莉·普莱格事实核查员：Tiên Nguyễn互动编辑：Esther Cohen & Tristan Cooper执行主编：Kara Verlaney总编辑：Nilay Patel出版商：海伦·哈夫拉克

摄影：A. Ghizzi Panizza、Anton Holoborodko、Arkady Zakharov、Barbara Niggl Radloff、Bengt Nyman、C-SPAN、Clister V. Pangantihon、Daniele Venturelli、David Gadd、Edward Kimmel、Eric Chan、Eric Gaba、德国联邦档案馆、Getty Images、Gnom、Hadi Mohammad、Hendrik Freitag、Iva Njunjić、Jan Ainali、奈特基金会、Larry Sanger、Marie-Lan Nguyen、Mario Tama、美国宇航局、Nina Aldin Thune、Nostrix、PBS 新闻一小时、Rodhullandemu、Sannse、SiGarb、Studio Incendo、Tyler Merbler、Zack McCune